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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檸檬桉樹” ? 聽起來像是遙不可及、深奧的植物名稱，不過如果換成另一種說法：”會脫皮的電線桿”，相信您大致有點印象，老一輩人依循日本人的說法又稱之為”尤加利樹”。記憶中小時候(約民國六十年左右)最令人期盼的事就是到頭社外婆家玩，彼時或許是年幼，或許是交通比較不發達，因此即便日月潭與頭社其實僅一村之隔，感覺上卻也得耗上一番功夫才能到的了:

公路局客運車先是繞著日月潭畔蜿蜒而行，一路經過北旦、水社壩、水社，然後照例要在水社隧道前暫停，等確定沒有來車時再駛進這座民國19年完工的單線隧道，過了隧道，接續的就是一棵棵筆直高大，樹幹白皙光亮的檸檬桉樹。車子繼續前進，我們的第一個辨識參考點是看見大舌滿那個彎道，這時情緒會變得有點興奮，哪怕一路上已經被濃濃柴油味薰得想吐，想想再一會兒就可以下車了，心情自然放鬆。車子在繞行大舌滿彎道時會經過王家院落，到這裡，準備要拉鈴了：大人們告訴我們，車過王家院落之後，第一個轉彎就要拉鈴，然後車掌小姐大約會在第二個轉彎吹哨子，然後就準備下車嚕，可是當時或許是年幼到單純得可以，或許是有點敬畏於車掌小姐的權威(生怕她覺得我們拉鈴的時機不對而跳過)，往後大人不再隨行而變成二姐(晚玲)帶著我姐弟雙人組去外婆家時，我們就是約定看到某棵檸檬桉樹時就拉鈴--精準、刺激也興奮。

會脫皮的電線桿成了我們到外婆家的指標。

在外婆家有吃有玩當然樂不思蜀，每每要求帶隊的二姐留下來過夜，惟彼時大家都沒有電話，因此如果事先沒有報備而留宿下來，恐怕家人會擔心，也因此常常不逗留到最後一秒不肯罷休，這結局往往就是遠遠看著公路局班車已經到頭社店仔，然後一路飛奔狂跑，過頭社國小，再爬上那一千零一階，幸運的話，你還可以稍微喘口氣，然後從地平線上看見那輛老爺車也是氣喘噓噓得沿著成排的檸檬桉樹開過來。其實這狂奔的過程是有點兒矛盾的，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如果趕不上車，不就可以留下來了嗎 ??

外婆家的吸引力永遠是這麼大，去的時候不希望錯過一站下車，但是回家的時候卻希望永遠趕不上車。

及長，偶爾從母親口中得知原來從水社隧道一路到水里頂坎村沿途的檸檬桉樹就是外婆以及當時同一批被指派任務的父老鄉親們所親自栽植，時間背景大約在光復初期，一道命令下來要每戶人家貢獻一名人力進行路樹的栽種，而外婆正是劉家的代表，據說她所負責的範圍大約就是水社隧道出來這一段。

前人種樹，從此，每當行經這個路段就會倍覺溫馨，一定打開車窗，尤其是雨後經過。慢慢的，我們從坐公路客運到自己開車，從帶女朋友去見外婆到帶著小孩去，也許不比小時候可以待在外婆家一整天甚至過夜，哪怕只是蜻蜓點水，都可以感受到老人家的和煦春風。我的老二出生後我們照例要帶去讓外婆看看，沾沾她老人家的福氣，她笑瞇瞇的摸一下小外曾孫的頭，然後開玩笑得告訴我：”你也沒被分配到(兒子)”，我們相視而笑。印象中從921之後沒再見她如此開懷，而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她如此。

會脫皮的電線桿不再是約定的指標，她變成了開啟我們記憶體一道重要的密碼，用她的形象，甚至於味道。

前幾年台21拓寬工程進行，不免砍去一些檸檬桉樹，彼時集集與台南玉井的綠色隧道由於地方人士積極奔走而免於遭殃，唯獨水社隧道到水里頂坎村這段近十公里，超過千株，清一色的檸檬桉樹卻未能全數保存。那陣子我甘脆改走縣道133號回日月潭，怕感傷罷。

4月5日帶著小孩和小春去瞻仰她老人家的遺容，一路上心情都算平復，其實從接到幸珍嫂子電話告知外婆已經歸空的消息，想到農曆年後最後兩次去看她時她都是呈昏睡狀態，我們都有心理準備，只是車過頂坎那個三岔路口，左轉，看到再熟悉不過的一排檸檬桉樹還是直挺挺站在那裡等我們，喉嚨卻禁不住一陣哽咽..

檸檬桉樹，帶我去外婆家。

後記：原本答應嘉記寫下關於外婆的行誼，寫完卻覺得似乎沒有完全切題。我與外婆恰好相差一甲子，她的生平事蹟其實多半都是聽長一輩的舅舅，舅媽以及父親、母親所述，如她老人家年幼失怙，年少時即須下田幫忙她的大哥牽牛(犛田)，或是在台灣光復後外公開始造林事業，外婆是其中著力最深者，經常見她腰繫材刀在第一線辛苦耕耘，每每工作至日落之後….等等，我想這些點滴應該都會有人撰述，因此就完全由自己的角度，自己的接觸來寫，希望多少綴補一些片段。

下面這張照片是少數的, 外婆年輕時候的照片, 前左尚在襁褓中者是我的母親劉主巒女士(由此推測照片拍攝時間約在1932~1933年間*), 前中為阿姨劉緞女士, 前右為大舅舅劉寧顏先生, 左後坐者即是外婆, 右後者為阿嬤的母親, 也就是外曾祖母. 照片右下方有一排鋼印呈現台灣 埔里 松山写真館字樣, 猜測是外曾祖母自頭社內凹仔去探訪彼時隨任職於烏牛欄公學校的夫婿(我的外公)住在埔里的女兒一家人**, 一個難得的機會所特別赴相館拍攝者. 

100-(2003-1933)=30 大約是阿嬤拍攝這張照片時的年齡.